清 绿禾记得第二次见面也是周末。她是住宿生,周末一般同学都回家,但是她不想回。对她来说在学校的自由,比在家更加多。陈敬坐高铁过来她这个小县城,陪她去省博物馆。 那时,博物馆二楼展厅,有个男生拿着相机正对着商代的豕形铜尊咔擦咔擦的时候,林绿禾就在这个男生侧身后方,穿着松松垮垮的校服,一边看铜尊一边盯着他的相机看。绿禾记得同桌也有一个小巧的相机,是叫拍立得。她承认比起拍立得她现在更想拥有现在看到的这一部了。 陈先生随口说:“你下次模拟考考到年级前十,我就送你一个单反。”林绿禾的心思被看穿,眼神无处躲闪,尬尴的一瞬间,她出于一种畏怯的被戳穿的心理,短促地对他笑了一下。 陈先生只是对她笑。他很渊博,一字一句地给她讲解文物的知识。她跟在他的身后侧方,把眼睛锁定眼前的商周青铜器。 “你看这里注解,我名字里的一个字在人面鼎的铭文里。”绿禾有点惊讶,说完又习惯性地短促地笑了一下。 全国唯一的以人面纹为饰的鼎。人面周围有云雷纹,人面的额部两侧有角、下巴两侧有爪。鼎腹内壁铸“大禾”两字铭文。 “林绿禾。”他叫着她的全名。用手机拍下这个大禾方鼎。 她竟然有点受宠若惊,她往他那里稍微小小地靠近一下,佯装他们是一对和睦有爱的父女。虽然实际上她对于“父女”这个词汇有种嫌恶,父亲一词更像隔夜馊饭飘出臭味和蚊虫。 每每夜里做梦,她总是梦见那个狭小的家。 梦里家很昏暗。墙上爬满毛发密集的蜘蛛,橱柜上成堆的蛤蟆呕出黏稠的痰液,地上是摔碎的酒瓶子玻璃。父亲抓着母亲的头发,对着她的眼睛来了一拳,又把她提起来摔下去。她站在那里冷漠地看着,没一会家里又变成正常的样子,母亲在那里做饭,大着肚子炒着菜。父亲拿着锤子,背对着她蹲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捶打,她走过去看,发现父亲捶打的是自己的脑袋。她惊醒后睁开眼睛,盯着宿舍的蚊帐,摸摸自己的心跳,在脑海里拼命地臆想出一个全新的人物——这个人物没有rou体但是有名字,最重要的是,这个人物是她的保护神。她默念这个名字逼迫自己睡觉。 绿禾她爸。林金至。他在工地上打工,活时有时无。天气不好的时候,他就搁家坐着,抽他那包红塔山,然后把茶冲到没有茶色。但也不是都如此,偶有工友约打牌,没牌打的时候他便睡觉,睡醒了坐在那里,尽管没人招惹他他依然有一腔怒火要喷射。他要突然站起来骂一句脏话。气贯长虹。骂完他又坐下来,开始学白眉道长打坐。 林金至认为,他这辈子只犯了两个错误。这是他自己总结的。 第一个错误,就是和堂兄合伙做生意。这是他失败的开始,也是他失败的结束。说是失败的结束,这是因为,他认为就目前来看,他不会再有这么有派头的谈资了。这个失败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并且,他到现在还是觉得,心里有恨。兄弟反目后,再也没见过面,没联系过。 第二个错误,就是回到老家。生意失败最怕的是什么,是接到老妈的电话。照顾老妈是天经地义,他没话说。但他有怨言。他怨这个老母把陈年债务丢到他身上而不是大哥身上,怨她只想他回家。可是妈要儿子必须回家,他没得办法。 林金至像服了两味毒药:恨、怨。毒药吸食他的其他情感,残害他的身体,使他总感觉自己是一个表面完好实则内心蛀虫蛆虫疯狂繁衍的烂苹果。一个个寄生于小小的属于他的软弱的家庭里的无辜家庭成员,便是供他发泄所有不甘、遗憾、痛苦等负面情绪的载体。林金至此时并不知道,自己有遗传的精神病。 但是确切来说,他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承认和在意。毕竟他这辈子只有两个错误,精神病不算自己的错误。 林金至喜欢喝酒和打打牌赌点小钱。赢了还好,回家挂上笑脸,让老婆买点下酒菜,一边吃一边回忆自己的成功往事。输了的话,就得发泄一下。照常是让老婆买点下酒菜,一边喝一边骂人。骂谁不讲究,谁容易骂就骂谁呗。 先骂赢钱的人,反正不在跟前。再骂老母亲,因为她向来看自己不顺眼,自己也不用客气。再骂兄弟,没情没义自己发财不带自己。最后骂老婆,老婆虽然在跟前,但是不怕,羔羊罢了。只生女儿不生儿子,只有个肚子也不争气。骂几句能怎么样,等会再给她几拳。 绿禾她妈,这时候总是安安静静地嚼着饭菜,默默在心里念经。念经好,自从她跟了一帮妇女念经后,她时常觉得自己有解脱感。她在旧日历背面默写《三世因果经》。 是故世间,一切男女,贫贱富贵,受苦无穷,享福不尽,皆是前生因果之报。以何所作故?先须孝敬父母,次要敬信三宝,三要戒杀放生,四要吃斋布施,能种后世福田。佛说因果偈,云: 富贵皆由命。前世各修因。有人受持者。世世福禄深。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 …… 今生吐血为何因,前世酒rou念经文。今生耳聋为何因,前世闻法不信真。 今生疯癫为何因,前世买rou供佛前。今生臭气为何因,前世污香供佛神。 今生吊死为何因,前世劫案在山林。鳏寡孤独为何因,前世狠心嫉妒人。 雷打火烧为何因,大秤小斗不公平。虎咬蛇伤为何因,前世多结冤仇人。 高考前一晚。陈敬打电话给绿禾,鼓励她关心她。她站在走廊,虽是黑夜,却觉得眼前是一艘轮船从日出的地方驶来,水面涟漪金光闪闪,一个跃身坐上轮船,她开心她终于快要走了。 高考结束后,学校宿舍的东西要搬走。绿禾的爸妈也来学校帮忙。爸带来两个大麻袋,粗鲁地把她的东西一股脑打包进去。宿舍里有其他室友和他们的父母,她感到甚难为情。 她挡着她爸的身子,不想让人看到他裤脚的水泥。母亲似乎很局促,她肥胖的身躯挤在宿舍里,不好意思地对其他家长笑。 一个麻袋搁在父亲摩托车后面,扬长而去。绿禾她妈骑着小电动,也搁一个麻袋,后面坐着绿禾。小小的电动开到校门口,突然重心不稳倒了。她紧张地扶起来,催促母亲快点离开。 回到家,她发现母亲的膝盖擦伤了一大片,拿着药酒在那里一边哈气一边涂。 “你看看为了你,妈的膝盖要留疤了。”她妈说。 她过去帮她擦,她却摆摆手。 “你是去读书还是去晒命,这么多垃圾带回家。考不上早点跟你妈去厂里做点手工。” 她背过脸,收拾那些垃圾,静静地掉眼泪。她痛恨自己对母亲的怜悯和愧疚,痛恨他们对她的厌恶中竟然夹杂着一丝丝的付出,痛恨这种无法寻根问底谁是谁非只得盖棺定论的复杂羁绊。 一开始她总想思考出一个最终的答案,但如今她拒绝思考一切事情的本质和原因,她害怕思考这些。当她思考多了,她觉得自己猛然间变成一个宿命论。 除了已成定局的命运能成为这一切的本质,还有什么能够决定人生的不公平。 人不应该成为宿命论。起码在她这个年纪不应该。她本能地拒绝这种很沉重的虚无缥缈的东西。 九月份才开学。她找了一份兼职,打算赚学费。在市中心一个商场的服装店打工。晚上坐夜巴,走一段路到家。每天最快乐的,就是陈先生给她发信息。她憧憬的未来,在他的只言片语里幻化出一个庞大的世界镜像。 有一天兼职时,她想到昨夜在家受的委屈,看着陈先生发过来的给她挑选的小裙子的图片。她鬼使神差地突然发过去,“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她对他没有一个称呼,任何称呼都好像不太合适。当然这是对她自己而言。“称呼”一旦敲定,身份便会逐渐成立。她拒绝这种强硬。一个称呼,可能代表一个身份。身份可能是虚假的,但是欲望却是能真实被满足的。 对面隔了好几个小时才回。陈先生说:“随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绿禾在日记里写:“想要回到小时候或者过去的人,究竟她们在当时获得了什么?我从不这样想,我知道自己过去和现在拥有的东西。我应该一点点剔除过去拥有的经历的,不断采摘未来的果实。人生是可以改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