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一段时间后,她的翻译工作做得不错,返校的时间也快到了。宅子里的阿斑和她相处得不错,是她在这边唯一的朋友。她买了一辆自行车,偶尔出去兜风觅食,回家会给阿斑带战利品。这日子是舒适的,她发现自己现在对环境的适应能力更强了。 然而令她始料不及的是,周狄居然好意思来这宅子。 从那件事过后,她是认为他们绝对不该再见面的。 他难道不懂得什么是厌恶和尴尬,也不懂什么是恶心和抗拒吗? 周狄坐在楼下大厅的时候,她在房间死也不出去。 阿斑说:“先生留下来吃饭吧。”他同意了。这真令人恶心。 她在房间里将被子闷在自己脸上,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张脸。那张有着跟自己眼睛极其相似的脸。她的胸口堵塞得疼痛,呼吸短促上不来,一种濒死之感。她的太阳xue也在突突跳。 她的情绪极为纷乱,简直无法理清——因为那件事,她本能感到羞耻不堪,又因有那一层关系在,她对他又感到一种威胁在。对,没错,就是威胁。 可是,这威胁又慢慢消失了。因为她又认为他们是一条船的, 她又听到一阵敲门声。这下她不再躲在被窝里,她极快地起身,发抖着走到门口,又停滞了一下,仿佛卡机一般停顿下来,接着她往床上扑去,使劲锤着床,然后抓起来台灯等东西往门口砸去。 声音响彻。玻璃和金属砸碎砸落。她声音尖叫得很怪异,仿佛卡了一口痰在里面,实际上是淤积在心里的一口气。她疯了一样地喊,喊着喊着,砸着砸着,挥舞着一切,紧跟着突然地,她停下来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停下来了。 一下子愤怒、悲伤、激动等等情绪消失了。她竟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一种平静和快乐。快乐?她自己都不解了。为什么她看着地上一片狼藉,忽然就觉得自己发疯没有意思?她心里是开心的——可是开心什么她也不知道。 她真的疯了吗?但是她照照镜子,自己还是正常的。她不是一个疯子的样子。 一会儿,门外传来声音。 是周狄的声音。 他说:“别伤到自己了。” 她听见这句话了,她又害怕地躲到被窝里。在被窝里,她忽然想起来一个事实,那就是周狄和陈敬是朋友,哪种朋友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周狄的年纪和陈敬应该是差不多的。这使她生出一种诡异的心情来。这人是自己曾经男人的朋友。 她坐起来,笑了一下。又哭了。她感到一种轻松。随之而来的是空洞。 又有人敲门。她这时候声音竟然清脆起来。 她说:“请进。“ 进来的是周狄。他对于这一地狼藉表示理解。他说:“房间小了吧。” 林绿禾不言。呆滞地坐在床上,也不转头看他。 “送你出国好吗?” 她依然沉默。木头一般坐着。 “钱的事情不用担心。我会安排好的。” 这时候,林绿禾猛地退到角落里,抓着被子,看着站在门边的周狄。 她看见他,穿着亚麻色的上衣和笔直的裤子。戴着一块表,还有一只戒指。他剪一个短背头,脸是方正又瘦削的。瘦削里有着一种不规则的凹陷。无框眼睛架在他坚挺的鼻梁上。他皱眉看她的时候,额头有细细的纹路。 她错乱了。她突然在想,也许过去的一切是一场梦。她不是陈敬的女人,也不是周家的私生女。她只是一个刚要高考的家境普通又过得下去的林绿禾。这时候她感到有些思念自己的爸爸mama了。 一种巨大的力量,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将她撞击到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是在高中学校cao场里。她刚入学,还没遇到陈敬。她穿越一般回到那个时候,仿佛停在那时她不再生长。 今年、如今、现在此时。她只有十六七岁。 于是她说:“你来干嘛?” 周狄明显卡顿了一下。然后他说:“下来吃饭吧。”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又说:“我下午要出去。” 周狄点点头。其实他这次来,是想告诉她。他要将她送去国外,以后她就在国外生活。她会有一个新的人生。这对于她来说,是最好的安排。他承认,在他做了那件事后,他有过一段时间的不适。直到后来,他说服自己,那只是一次意外。意外说明了他没有目的性,所以在这件事上,他没有作恶。他现在应该做的是,解决后患。 吃了饭,绿禾果然准备出门。她认认真真地画了一个妆,穿上好看的裙子。目的地是酒店。 她约的是周扬。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觉得自己很美,很年轻。她才十六七岁的年纪。她正要去约会。 周狄在沙发上问她:“去哪里?” “去约会啊。” 抛下这句话,她转身走了。周狄皱眉看着她背影,若有所思。两人都处在一个奇怪的状态——双方都不清楚自己做事的动机,特别是在面对对方的时候。林绿禾不知道的是,周狄在还未知她的身份时,在那场聚会上,他曾想过将这孩子收为己有。一是他喜欢这款类型,并且他还没有这款,;二是这是陈敬的人,他认为跟着陈敬真是亏。后来,他知道这是自己的侄女,哪怕是没有过户的,他也深恶痛绝自己的行为,可是有一点没有变——他仍旧希望能够占为己有——以一种合理的方式。 最差最差的,他起码得先让她能够活下去。 她的养父也是间接因为自己才瘫痪,他查过她的账户流水,陈敬给她的那些零花钱辛辛苦苦存下的也贴补到家里去。 就当是给自己赎罪吧。要是有朝一日,大哥对这个私生女有点想头,他必须保证自己的形象还是没那么糟糕的。 总之,现在那家伙走了,他也得干点事情。 这老宅子有好几间房,当时给林绿禾的房间实在是小,他现如今开了锁,叫阿斑点收拾了一间大屋来。 他在客厅圆拱门后空置的地方,看见许多箱子,大约七八个。贴着胶带,箱子被窗外日光晒得发热。 他唤来阿斑,阿斑说,那是林小姐的书。天气好的时候,她会拿出来晒太阳。 他于是转身出门。 第二日,书柜搬进来,周狄和阿斑两人一起收拾书籍。大部分书都写了书札。她的字体煞是锋利。 阿斑说,林小姐昨晚没回家,早上来了一通电话,说下午才回来。想吃鱼。 周狄这才想起来还有件事:林绿禾几乎拉黑了他所有的通讯方式。他今日来,除了随便看看有什么需要添置的,还有要事要和林绿禾说。 这样,一直等到傍晚,阿斑开始做晚饭的时候,林绿禾才回家。是醉醺醺的。 进了门,呆滞地四处望了一眼,摸着楼梯就回自己之前那间房间。周狄跟在她身后。她看到了,没言语。 “去哪里了?” 他在门口站住。 绿禾发现这屋子不一样了。空荡了许多,床上也没有她的被子。 她还是倒了下去。闭着眼睛喘气。床垫是散发着余热的。大夏天这屋子里没有空调,是顶不住的。 周狄又问,去哪里了? “问什么啊!吵死了!”她突然喊一声。中气十足。又瞬间声音小得不行,虚虚地说,“喝酒啊。” “不错,酒壮人胆。说话都冲了许多。” 周狄敲了敲门,制造出声音来,说:“这里大小了,已经给你换了个房间。” 林绿禾躺着。沉默着,过了一会她才开口。 “多此一举。”说完她坐起来,盯着地板看了一会,又吼了一句,“我又不想住这里!我自己有房子!” 话题说到这,正是周狄想跟她谈的事。 他知道她没有真的喝醉,于是过去将她拽起来。林绿禾耍赖地跟他反方向僵持。因为抓着她手肘,周狄感到不合适早已经放开,现在是林绿禾抓着他衣服,搁那里荡秋千一样。 “先去吃饭,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关于你的房子的。” 绿禾确没喝醉。松了手,跑到浴室去洗漱。出来后周狄刚好走到楼梯口,她在他身后板着脸,语气冷漠。 “以后不要来我的房间。” 周狄转过身,抬头仰视她。这个伦理上算是他侄女的孩子,瘦削到骨头分明,瞪着一双跟他一模一样的桃花眼,浓眉入鬓。 她眼里有厌恶和憎恨,以及一种愤世嫉俗。真是奇怪,在她这样年纪的孩子身上,他竟然看到有这种东西。这不是她应该有的,因为有了这种情感,人是不会快乐的。 “好的。”他回答。 晚饭后,他跟她谈事。她一直将手臂环抱在胸前,一脸戒备。宝龙集团出了事,资金链断裂。此时需要帮助。周狄跟陈敬还有熏叶见了面。陈敬这么些年来为绿禾购置了一些房产和珠宝,总数不清。 “什么意思?”绿禾皱眉。 “意思就是......”周狄刚要进一步解释,绿禾又说话了。 “他应该自己来找我谈。” 接着她又笑了一下,笑得很爽脆。 “不过找我也没用。我不会帮他。你们怎么认为我会帮他?” 周狄没有再说什么。他很喜欢她这个态度。尽管可能是装出来的。 哪怕是以一种局外人的身份,他都希望林绿禾能明白一个道理:良心不是什么人都有的。 感情这种东西,对于她这种条件的小女孩来说,是基本没有的,更别谈对等了。 十来天后,林绿禾返校途中,收到熏叶的信息。她没有说希望她返校一路平安,她说的是他们的出发。 陈敬夫妻移居到国外。 事情到这里,她所知甚少。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像一下子就成为过去式,并且是和她无关的过去式。 她不知道除了他们之外的人怎么样了。 她也不想关心。 她连一句一路平安都没有回复。 她仿佛回到一种较为“正常”的生活。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生活。上学,和同龄人玩耍,偶尔和爸妈打打电话。在这种生活中,唯一奇怪的是,她个人账户里由周狄转进来的金额。 这一个小小的点,反复提醒她,她还没有真正算是一个普通女孩子。 人真的很奇怪。在十七八岁的时候,她满怀期待勇敢无比,敢于接纳任何未知甚至是充满危险的未来;现在她二十三岁,竟然希望生活简单化人际关系也简单化。她感觉自己被那些破事搓磨得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