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理解與融合 雷亞特軍校訓練區上午時分,天氣晴朗,空氣中卻瀰漫著若有似無的壓迫感。 心緒紛亂的張靜走進P-Ex組撫慰員專屬訓練室時,伊利札已站在中央的一台模擬機艙旁,等候多時。他一身筆挺訓練服,神情如常,但眼神卻比平日更加銳利。 「妳遲到了。」 張靜淡淡地應了一聲,「事情處理起來比預估久點。」 「嗯。」伊利札沒有追問,只盯著她看了幾秒,眉頭皺了皺接著說,「妳的精神力狀態很不穩。」 張靜低頭鬆開訓練服最上頭的扣環,拿起模擬機艙旁的光板,垂眸邊看著上頭的訓練項目邊回著,「只是剛才情緒起伏,開始訓練後我會調整好。」 「這不是短期的問題。」伊利札語氣不疾不徐,卻帶著罕見的堅定,「三天內妳的精神力波動值的上下差距,已經達到2個標準差以上了。」 「……」張靜沒有回應,像是在逃避什麼。 「今天早上SPERA檢測到妳內層精神體出現了反饋混亂……」伸手輕輕拿走她手上的光板,伊利札難得面色嚴峻地看著她,「簡單來說,妳的精神結構正像兩個自我在拉扯──一個本能反應激烈、想躲避,另一個則拼命維持理智與控制。」 「我知道。」聽到這,張竟忍不住打斷他,語調顯得有些焦躁,「所以我不是試著要解決嗎?我請你幫我安排的這個『精神力穩定訓練』,就是要讓我的雙層精神結構能夠安穩──」 「但問題是,張靜,」伊利札一字一句,「妳連自己到底是哪個『我』,都還沒真正決定。」 張靜不禁有些征愣住。 她之前查閱過許多精神力相關資料,也清楚這個世界上擁有『雙層精神結構』的人,基本上都具有人格疾患或精神疾病,能正常生活的人寥寥無幾。 她不想承認自己聽得懂這些話,更不想承認的是……她其實早就察覺到了。 那些偶爾從夢中驚醒的片段、在鏡中看見自己眼神陌生的瞬間、精神力測試時出現的不協調訊號……都像微弱的警示,一次次提醒她內在有某個聲音從未真正沉寂。 那個在體內不斷拉扯著的,是原主。 「所以你是覺得我是個病人?」她抬起頭,語氣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冷意,「一個隨時會失控的神經病患?」 「不是。」伊利札眼神未移,語氣溫和堅定,「但妳的精神結構確實異常。一般人處在妳現在的狀態,早已進入失語與崩潰的狀況。」 張靜沉默了一會兒,沒有再說話。 伊利札走近一步,聲音低緩帶著一股安定力,「妳並非不能控制,而是從未真正接受自己現在的狀態。妳的外層意識否定這副身體,內層精神因此無所依附,才會產生強烈的排斥反應。」 「我……」張靜張了張口,卻一時無法反駁。 她知道他說得對。從穿進這個世界那一天起,她就從未真正將『張靜』這兩個字當作自己的一部分。 「我建議妳進行深層模擬訓練。」 伊利札走到另一側啟動了艙體後方的cao作台,銀色艙門緩緩開啟,內部柔光浮動。 「這個程序風險很高。」他繼續補充道,「但它可以讓妳進入自己的精神核心,嘗試解決根源衝突。唯有這樣,妳的精神力才可能真正穩定下來。」 張靜望著模擬機艙沉默片刻,然後才走上前一步。 「……我不想再崩潰了。」她語氣平淡,卻透出極深的疲憊與決意,「如果這是唯一的方法,那就開始吧。」 機艙門緩緩合上,她迅速沉入深沉的黑暗。 ※※※※※ 最先映入她意識的,是那場記憶中的雨夜。 冰冷的雨點無情地拍打著她的臉頰,四周空蕩蕩的庭院像無聲的審判場。 年幼的張靜站在張家大宅外,全身濕透,雙手緊握著一只破舊的行李箱。她的肩膀在顫抖,不知是冷還是害怕。 門內傳來他的父親、張家家主張延昊冷漠的聲音,「身為Omega若無價值,留著也沒意義。妳沒有資格繼承張家的姓。」 柔順的母親與年幼的張穎站在一旁默不作聲,眼神複雜,卻沒有人伸手阻止。 關門的,是張家的老管家。他動作不快,卻堅定地推上厚重的門扉,那道門板沉重如鐵牆,將她徹底隔絕在這個曾經稱之為家的地方外。 那天的雨很冷,而比雨更冷的,是她那時才十歲的心。 畫面轉換,是另一段更加黑暗的回憶。 Omega收容機構的牆壁刷滿刺鼻的消毒劑氣味,鐵門緊閉,燈光昏黃。 剛成年的張靜被人推進那狹窄封閉的房間,她的雙手被固定,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香味,昏黃燈光下,有東西逐漸逼近、覆蓋、深入……像是一場不斷重複的審判。 她無法逃脫,無法呼救,整個身體與靈魂都被一寸寸逼退,像是被剝光了意志,只剩下被使用的軀殼。 那些人說她是資源,是實驗,是等著處理的「剩餘物資」,但她知道,這裡從沒有人視她為一個「人」。 有人在她耳邊低語著──這裡是廢物的終點站。 她沒有尖叫,沒有哭泣,只是睜著空洞的眼睛,感覺自己的靈魂一點一滴地被剝離。 那是被當作物件對待的屈辱,是活著卻無法主張「我是人」的徹底絕望。 這些記憶碎片如利刃般割裂張靜的精神,痛苦與羞辱洶湧而至,幾乎要被淹沒。 當那些畫面漸漸退去,四周又回歸那無盡的黑暗。 張靜靜靜地站在那片虛無之中,環境安靜得只剩下自己的心跳聲。 就在這寂靜的深處,她捕捉到一道微弱的光芒,像是某種殘留的火星,在遠方閃爍不定。 她朝那光源緩步靠近,穿越一層又一層陰影與黯淡的記憶濾幕,直到看見那個蜷縮在角落的細小身影。 乍看是十分熟悉的模樣,黑髮綠眸、細白肌膚與穠纖合度的身材,但散發出的氛圍卻十分陌生……那不是張靜,而是原主纖弱的意識投影。 張靜才剛靠近一步,整個空間忽然劇烈震盪起來,原主的身影沒有立即動作,只是抱著膝蜷縮著,喃喃自語。 「我、我被拋棄了……沒人要我……」她的聲音在黑暗中像裂縫裡漏出的風,一句句低沉而破碎。 周圍的意識空間跟著她的情緒起伏波動,腳踏著的地面像是浮動的玻璃,細細裂開,發出幾近耳語的聲響,頭頂的黑暗翻騰著,像有什麼東西被壓抑地困在其中。 「我太差勁了、沒用、什麼都沒有……我只剩下這副身體……」 張靜站在碎裂的玻璃地面上,能感覺到一股從四面八方撲來的壓迫感,那不是敵意,而是極端不安與混亂所積聚出的精神能量。 她屏住呼吸,緩緩穩住步伐,靜靜看著那個越漸縮小的身影,不敢妄動。 她捂著頭,神情痛苦扭曲,「所以我要參加實驗,我只要變強……變強就沒人敢丟下我……對,沒人會再敢了!」 「但我失敗了……我死了,不是嗎?」忽然,她的聲音逐漸變得顫抖, 語氣低落而恐懼,彷彿每個字都在撕扯著內在僅存的理智。 「那時候的疼痛,那種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感覺不到的空白……我記得很清楚……」 接著她的語速又忽然快了起來,像是終於抓到某種碎裂的真相,「整個世界都抽離了我……我本該就這樣結束了……」 隨著她的聲音顫抖,周圍的空間也劇烈扭曲起來,黑霧從地面升騰,實驗室醫療艙的畫面在遠處若隱若現,冰冷、透明,如同棺木。 「但我還在、意識還存在這……像幽靈一樣……」 她猛然抬頭,視線像是終於發覺了不遠處的張靜,「妳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 語畢,她的精神體猛地竄起,尖銳的精神刺如細針般朝張靜激烈衝刺而來。 那不僅是單純的攻擊,更像是傾瀉而來的情緒洪流,張靜只覺得胸口一緊,彷彿有什麼沉重而冰冷的東西猛地貫穿了她的精神防線。 張靜強忍劇痛,腳步踉蹌卻未退後,「……我是張靜。」 原主怔住,眼神閃爍,「張靜?不,我才是張靜……我才是……」她眼神猛然變得驚懼而憤怒:「是妳!是妳搶走了我的一切!」 空間猛然扭曲,四周浮現尖銳鏡片般的記憶碎塊,映出她被遺棄、被cao控、被逼迫的每一幕。 無數破碎的情緒、壓抑的哭聲與無聲的哀求,瞬間塞滿了她整個意識空間。張敬感受到對方渴望存在、又害怕被看見的撕裂感,那是一種極度孤單與恐懼交織的劇痛,幾乎將她整個精神撕裂成兩半。 踉蹌後退一步,胸口像被鋼鐵碾壓般悶痛,但張靜仍努力站穩,深吸一口氣。 不能退,不能懼怕,她只是需要被理解被接納。 跟我一樣,想活下去。 「我沒有想取代妳,我只想……」她聲音低啞,卻比任何時候都要真誠,「我們都能繼續活下去。」 原本扭曲狂躁的空間瞬間如同深海般沉寂下來,原主的身影又恢復成虛浮的模樣瑟縮在角落,一道道龜裂從她腳下向周遭擴散,宛如她的痛苦已將這座精神空間撕裂至邊緣。 張靜緩緩靠近,步伐沉穩。 她的話語在虛空中回蕩,像是給自己,也像是給對方的傾訴。 「我被丟進一個不屬於我的世界,一睜眼,全世界都對我發號施令。」 「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在這,只知道不能倒下,因為沒人會來救我。」 「所以我明白……那種拼命抓住一點點價值的自己,有多孤單,有多脆弱。」 原主抬頭,眼裡閃爍著動搖與驚愕,情緒像洶湧的海浪起伏不定,卻依舊充滿敵意地顫聲喊道,「但妳根本不懂被拋棄的滋味!不知道那種徹底的絕望!」 張靜沉默了幾秒,然後她靠得更近一步,聲音如水流般緩緩地流進原主的心底,「……我或許不知道妳經歷的一切,但我們再繼續彼此抗拒,只會讓我們都無法活下去。現在的妳,真的完整嗎?」 一片靜默,像是時間都凝結了。 空間像是隨著她的語氣稍微安定,黑霧緩緩退散,碎裂的地面也不再擴大。 原主的身影顫了一下,語氣微弱,「如果接受妳……我還能是我嗎?」 「我們不是誰代替誰,而是彼此成為一個更完整的我們。」張靜伸出手,眼神清明,像是在給予一種信任與邀請。 那語氣中帶著某種不可撼動的堅定,就像破碎的鏡子終於拼回完整的倒影——裂痕猶在,但倒映出的,是一個完整的靈魂。 原主猶豫良久,終於緩緩伸出顫抖的手與她相觸。 那一刻,周圍如同海嘯平息,兩道靈魂交疊而融合,漆黑的意識空間逐漸轉為寧靜的灰光,溫暖而柔和。 黑與白交錯,痛楚逐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溫熱與平靜,彷彿兩條河流終於匯合於同一條軌道。 張靜感受到從未有過的穩定與平衡,像是內心某處長年開裂的縫隙終於癒合。 ※※※※※ 她緩緩睜開眼睛,呼吸平穩而深長,彷彿甦醒於沉睡的深海之下。 胸腔內悶堵的重量如潮水般退去,指尖觸感重新鮮明,四肢也逐漸回復了對現實的感知。那股時常躁動的精神波動,如今變得安定而有序,仿若經歷一場風暴後的寧靜海面。 她沒有立刻說話,只是靜靜躺著,感受著那份前所未有的整合感——不是「誰消失了」而是「她們都在」,不再彼此撕扯,而是共同存在。 「看來妳的內心風暴終於停息了。」伊利札輕聲道。 張靜坐起身,轉頭望向伊利札,那雙眼睛沉靜如水,卻不再浮現從前的游離與抗拒。 「……我還在,也終於知道,為什麼要活下去。」